早春的风更猛烈地刮起来,那些在水域边的苇草,颤抖着身子,发出尖利的啸声,初升的太阳照耀着水波,闪烁着万朵金花。被风簇拥着的水面,翻腾着细碎的、层次繁多的白浪。在离岸边不远的浅水区,有人挥舞着双桨,坐在充满了气体的汽车轮胎的内胎上。
守在公路边的农民不失时机地吆喝了一声:卖鱼啊卖鱼。新鲜的活蹦乱跳的野生鱼。
大家都收回了远眺的目光,转过身好奇地围了过去。
一口大铁锅内,盛满了水库里的水和捕捞上来的水库里的鱼。
水在水库里看,是碧蓝的,但在铁锅里却显得浑浊和苍黄,还漂浮着细碎的早已干枯的苇叶和浅黑的草根;鱼在水库里是什么样子的呢,谁知道。但在铁锅里,它们拥挤着,瞪着圆圆的白色的眼珠,嘴巴一张一翕,艰难地呼吸着,只有上面的鱼还在努力地摆动着梳齿一样的尾巴,而更多的鱼,如同死去了一般,静寂地被同类压在身下,不复见视。
这是什么鱼,是草鱼吗?站长背着双手,弯下腰去,疑惑地试探着低声问。
办公室主任却是不敢背手的,垂着双臂,更低地弯下腰去,仔细地看了看,甚至,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戳了戳最上面的一条鱼,像是被烫了一下,倏地收回了手指,看着鱼拼命地摇摆起来。他说,不是,绝对不是,草鱼只生活在流动的大河里,水库里只能生长鲤鱼。你看,它们的嘴都是马蹄形的。
两个人低着头细细地瞅着鱼,讨论着。
站长不耐烦地直起腰来,挺起了挂着松松垮垮的鳄鱼牌腰带的肉腰,很有底气地喊道:喂,老乡,这是什么鱼?
啊?你问我?脸色黝黑、穿着一身迷彩服、歪戴着帽子、脚上套着一双漆黑的高腰雨靴、手里捏着扑克牌的鱼主人离开牌摊子,走过来说,这是水库里的野生鱼啊,你们都是有知识的人,城里人嘛,经常吃鱼,应该认得啊。
这鱼是你的,你在卖鱼,却不知道是什么鱼,真是个怪人。
年轻农民憨厚地笑起来,说,鱼是我从水库里捕捞的不假,但是真不知道是啥鱼。这鱼都是野生的,长相都差不多,谁能分得清?
你不给水库里投放鱼苗,光收现成吗?
年轻农民笑起来:嘿嘿嘿。就是投进鱼苗,我也分不清啊。噢,你给水库里投进一点水,打上来一桶水,还能分清哪一滴水是你的?
站长大气地挥着手臂说,不和你扯这些咸淡。说说,一斤鱼多少钱?如果价格合适,我们劳动完了回去的时候每人都买一点,把你的这点鱼有个啥买头。
每斤十二元。
站长猛然间停止了挥动着的手臂,流露出诧异的表情,问:咦,咋这么贵?去年买的时候每斤才八元。
牌摊子上另一个人捏着牌走过来帮腔:去年娶一个媳妇彩礼只要十万,今年都超过十二万了。
那还有白跟的呢,一分钱都不用掏。站长说着,转着眼珠子看了看身旁低头弯腰在审查鱼的会计。会计没有直起腰,只是扭转过头,撇着嘴,翻了一个白眼给他。站长就自豪地无声地笑了。
你买还是不买?年轻的农民抖着手里的牌问。
站长收敛了笑容。这样含义丰沛的笑容,自然不会赐予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农民。所以站长严厉地说,这么贵,还半死不活的,不买!
年轻农民一把将歪斜的帽子拉端正,口气不好起来:不买,你吃饱了撑的在这儿放闲屁!你是在城里待得嘴里没味了跑到乡下寻草吃来了?你不买你耽误我耍牌,你是不是皮子痒痒了?
你怎么张口骂人?你还想打架是不是?站长真的生气了。狠狠地捋了一把头发,尽管没有几根。
会计迅速地把腰弹起来,甩着满头的长发,紧张地用双手抓着站长的胳膊,低声说,吵什么!
这儿有个野驴,你们都过来。卖鱼的招呼牌摊子上的其他人。
几个人扔掉手里的扑克牌,操起坐在屁股下的木浆,绾袖子踢腿地走了过来。
办公室主任忙伸出两手,打着手势,劝解动了怒的年轻农民说,算了算了。还动真格的了。快耍你们的牌去。
不动真格的,就买了我的这些鱼。年轻农民说。
办公室主任把嘴附在年轻农民的耳边说,你快不要耍二杆子了。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咱们县上动检站的站长。你这鱼经过检疫了吗?有检疫证吗?我们动检站的全套人马都在这里,只要我们亮出执法证,没收了你的鱼都有可能,还别说买了。
年轻农民眨巴着眼,看着站长。站长安静地站着,不动,看着他。会计快速地将双手抽走了。
走!上山劳动。
站长挥一挥手,大家都扛着铁锹打着旗开始爬坡。
剩下几个买鱼的农民,傻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的鱼。
动(冻)检站是个啥单位,检查暖气的吗?
就是动物检疫站。专门给宰了的猪屁股上戳蓝章子的。
这些狗东西,仗着给国家干事,处处欺负咱们。
看看他们的车是哪一辆,等会儿把车胎的气给放了,叫他回不了城。
别没事找事。走走走,继续耍牌。
这边也是一面气喘如牛地爬坡,一面议论。
好家伙,还想动手呢。站长笑着说。
一看就是个村霸,你听说的那些话。办公室主任气愤地说。
你把水放到水库里,再打上来,能分清哪一滴水是你放的?这哪里是农民说的话,我敢打赌,诗人都写不出来。站长弯着腰停下喘着粗气,两手撑在膝盖上,感叹着。
现在的年轻农民都是有知识的农民,一有知识,就变得狡猾了,就变得流氓了。会计语速很快地说。
就是,流氓不可怕,可怕的是流氓有文化。你看我可怕不可怕?站长笑起来,看着旁边的会计。
会计扭头看了看四周,盯着办公室主任撅着肥硕的屁股走远了,才低声对着那颗明亮的脑袋说,你就是那个有文化的流氓。你说我害怕不害怕?说着,就巧笑了,扭着好看的腰身继续爬坡。
站长笑眯眯地咂巴了一下嘴,抹了脑门子上的细汗,跟着。
没想到植树的地方那么陡,不但陡,上面还长满了荒草,荒草都干枯着,倒伏着,滑得人都有些站不稳。
,可真会找地方,哪里不能植树,偏要安插这么个地方。这斜坡陡得驴都站不住,怎么挖坑,怎么植树?
把旗插到地头上。旗帜迎风摇荡。满眼一望,山头、山腰、山坡下到处是旗帜,到处是人群。
大家都在旗帜的四周簇拥着,在商量。
商量的结果是:这么陡的坡,这么硬的土,这么大的面积,要想真刀实枪地干,仅凭单位上的这么几个瘦人,别说一星期,十天半月也完不成劳动任务。还是应该像往年一样,承包给农民去干比较划算。
电话联系,。
没想到年轻人正是在山坡下、水库旁边卖鱼的。
你一会儿是个卖鱼的,一会儿是个耍牌的,一会儿是个挖坑植树的,你到底是个干啥的?站长揶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