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费里尼
黑色的丰田阿尔法悄无声息驶出寿臣山道黑色的大门,从后视镜里,我看到S老板穿白色中装的背影在泳池边的座椅上斜斜靠着。那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侧影。
这一天是2016年3月的某个清晨。
20年前,也是一个春日,一辆硕大的面包车从同一扇黑色大门驶出,被称为“世纪贼王”的悍匪张某人,从戴黑框眼镜的豪宅主人那里,载走现金港币10.38亿元。
寿臣山道绿树成荫,阿尔法沿山路盘旋疾下,犹如那一刻还留在泳池座椅上晃神的枭雄S老板的蹦极人生。
我走后第三天,一个被称为小崔的中年人沿着同样的山道被载进那扇黑色大门。S老板在等他,那也是他们最后的告别。
“小崔”的名字再次被提及是这几日。
他怼天怼地,呼唤“正义”,他挂人妻女,晒人豪宅。不知他的手机里,是否依然存有寿臣山道三栋别墅的旧照?他和S老板的最后一面说了点什么?
“阿海,侬了还上海伐?奥扫来一趟!”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乡音——不是外乡的乡,而是上海近郊的那种乡的乡。每逢听到这样的声音,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全身警惕起来。在我有限人生的经验里边,上海郊区的农民是全世界最狡猾的的物种之一。
第二天的午后,我被接进香港寿臣山道这间有三栋外立面石质的院落里。院子不算很大,明显系削平了某座小山头所建,宅与宅之间显得局促不堪,宅前有不规则型户外泳池,池边有椅,泳池外两米就是玻璃围栏,栏外即山坡,爬满不知名荆棘。
一号别墅内。S老板形容有点小丧,坐在老板椅上呆呆看着我,面前一堆麦当劳残骸。“侪怪侬,当初不肯来帮我,侬看看现在……”S老板腆着微凸的小肚皮,叹了口气,灰色立领中装穿在身上,显得煞有介事又不伦不类。我大剌剌在旁边的皮沙发上坐下,讲:“侬的Pr啥人帮侬做额?戆卵。”
认识S很多年了。最初那会儿,伊还是比较踏实做实业的老板,喜欢花钱上各种儒商杂志,逢人就感慨: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永远切换到半咸不淡的国语才说。这句箴言用到牌桌上,S就变成一个不可理喻的怪物——小牌不肯胡,自摸也不胡,非要做到大得吓死人才肯推牌,他的字典里永远没有见好就收集腋成裘。
自从我拗不过面子给他写过一次发言稿,伊突然变成一个大会读不到我的稿子就说不出话的老板。我感到十分头疼,于是再三推脱。S老板不开心了,说,侬一年赚多少,我乘以三,你过来跟着我。
我讲,册那,不来塞,我是上海人民的海海。我的内心独白很清爽:S老板看起来是一个早晚要爆掉的人,只不过我不知道伊哪一天爆。
又过了几年,S老板忽然投资拍起了电视剧。S一名手下告诉我,老板拍戏就是为了睏女主角。我完全难以置信,因为他投资的第一部戏开机仪式我去了,女一号是多年前以扮演虎妞出名的那位中年女星。后来我反应过来,“虎妞”不过是FLAG,还有那么多养眼的女二女三女四了呀。
又白云苍狗了N年。S老板会逢年过节群发拜年短信给我。看报纸,赤佬真的一部一部拍剧。有微信了之后,某天我们互加了微信。他的金融理财门店开到了上海最闹猛的地段。他去了奥斯卡走红毯,走在小李子的前边,去了奥黑的招待晚宴,同框合影。然后,因为他对在奥黑旁边的自己形象不满意,让人从法新社拍奥黑夫妇的某张照片里,P,把白色立领中装的自己笑吟吟地放了进去。
“啥人帮侬P的照片,疯特了啊?”2016年3月某日的下午,陷在寿臣山道一号别墅的沙发里,我问伊。册那,生活是不大清爽。S老板喃喃地说。
和那一天前后发生的事情比,P掉某大国总统夫人照片已不足挂齿。因为涉嫌票房造假且“创新性”发行对赌票房的金融产品,S遭遇全国媒体集体围攻,麾下门店被蜂拥而至的客户挤兑。
我正在发动我的朋友们救我,他们不会见死不救的。S踌躇满志,从充电器上拔出一只充满电的手机,开始发语音微信。“侬就旁边坐坐,陪陪我。”S说。
暮色已至。S还在持续微信语音。我踱到一楼,一幅粉色的玛丽莲·梦露标志性地红唇烈焰,虚空地望着山下隐约的灯火。饭厅里,一只足可以坐20人的圆台面已经热气腾腾。圆桌旁的墙上有一幅字,曰:厚德载物。落款……(以下删去不可言说的三个字)。
开饭了。S拉我坐在左手边。向我一一介绍与饭者何人。我扫了一眼,只认出11点钟方向那名鞋拔子脸的年轻人。是的,两年后的今天,此刻,他成为“小崔”嘴里的“那个托人带话要灭掉我的男人”。
我朝墙上那幅字努了努嘴,对S老板说:侬又瞎搞了。S不响,把一大块石斑鱼狠狠搛到骨碟里。
泳池粼粼。三月的港岛山上,竟有些寒意。S和我对坐,点起了一支烟。哪能,格趟会得爆特伐?我问。沙度额。S若有所思,前所未有地深沉起来。鞋拔子脸青年走过来,凑近S,低眉顺眼地耳语了几句。S三步并作两步蹿进一号别墅,未几,朝我招招手。
一名个字不高的香港人在一号别墅二楼狭长的会议桌上,朝我们几个义愤填膺:媒体无端抹黑我们,我们要联合起来和他们斗!我想起来了,在30年前那部著名的以“昏睡百年”开头的电视剧里,他扮演一名独臂老英雄,哦对了,“昏睡百年”那首歌也是他唱的。我看过媒体报道,此人此时此刻,已是S延揽而来某港股公司CEO。
望着他喋喋不休的演说,我开始昏睡百年的意思了。我向S老板告别。S说,没事的,多住几天陪陪我,过几天小崔就要上山了,你一起见见,你晓得的哦,他是我顾问,我给了他很多钱拍电影的。他人脉多,会帮到我的。
我说不了,明天一早一定要回上海,刚拿到新offer,要准备起来了。我被领进二号别墅二楼的一间房间就寝。我在想,这间房子20年前是不是那个戴眼镜老头子的大儿子住?那天他就是为了回到这里睡觉被世纪贼王绑走的。后来他老头子付了10.38亿才赎回他。据说,1038正是他们家港股上市的代码。
房间的马桶坏了,淅淅沥沥的水声漏了一个晚上。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见过S老板——其实说没见过也不尽然。我从山上下来半年之后,看报道已经去国的S老板某天深夜忽然拨打微信视频过来,还是熟悉的乡音:“海海,侬美国签证办了伐,快过来陪我!”
说完,S老板还把手机环拍了一圈,讲:侬看我现在住在汽车旅馆,条件不要特艰苦哦!
我打着哈哈,挂了电话。
又过了几天,S老板微信我:推荐你下载一个,联系隐私有保障。
我还真下载了,没多久就收到一堆视频,S老板的立领已经不见了,穿着一袭非常接地气的Polo衫,语气沉痛地告国内广大客户。
我想了想,发了一句话过去:加油,把欠大家的钱早日还上。
后来,S老板就真的从我生活中消失了。
今天,在曹家渡有点小霾的夏夜里,我不知道庆幸还是遗憾地对自己说:嗯,我大概失去了一生中唯一一次亡命天涯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