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那些刻在生命里的珍贵记忆,总与大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后来明白:是因为这些记忆足以温暖我的人生,才夜夜徘徊在我的梦影不肯离去。
在物质生活匮乏的岁月,少不更事的我跟着当村长的大舅总能最早吃上脆钲的豌豆角、酸甜的西红柿,粉嘟嘟的桃、黄澄澄的杏,还有带刺的嫩黄瓜、沙瓤的大西瓜,面得让人直翻白眼的大笨瓜,甜得直喇嗓子的白蹄瓜……若是肚里没了油水,便缠着大舅要鱼吃。大舅是三里五村出了名的捕鱼高手,无论是粘网、撒网、拉网、痞网(一种网眼很小、块头很大、五六个人才能拉动的网,所到之处连虾米都不会漏网。)样样他都得心应手,次次都会让我在他身后捡鱼捡到心花怒放。
最为重要的是,当时由于父亲长年在很远的煤矿上班,他还派唯一的女儿——胖妮儿姐与母亲做伴。姐姐用一个个动听的故事,教化了“土匪”似的我,后来我终于明白,是姐姐那永远都讲不完的故事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种下了文学的“种子”。
那年春上,我又跑到大舅家问他养的鱼长个儿了没有,大舅呵呵一笑,背着撒网就下了鱼塘。看着指头肚大小的鱼苗就被大舅打上来让我打牙祭,大妗实在心疼,嘴里唠叨了一句:“您爷儿俩上辈子就是跟鱼有深仇大恨,连刚下一周的鱼苗儿都不放过。”没想到大舅不问青红皂白,上前就是一阵拳打脚踢。后来大舅嗜酒如命、酒后打人的毛病终于让他吃尽了苦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最后一次和大舅一起捕鱼是我上高一的寒假。那天一进家门,母亲便火烧火燎地说:“快去看看你大舅,都病一个多月了,终不见好转,你说这居家过日子的,谁家不冒股青烟儿?你大妗可好,生个气一拍屁股就走了,丢下一双儿女不说,也没想想你大舅一辈子都是争强好胜、要脸面的人,让他如何咽下这口气?还不,天天喝闷酒、生闷气,到底还是给折腾出来了病!”“唉,凭心而论,也怨不得你大妗,光喝酒打人这一条搁谁都受不了,一打还把人朝死里打!你说天天丢耙儿拿扫帚的,三里五村到哪儿找她那么能干的人?打人家干啥?就看在长年为你养儿育女的份儿上,都不该这样待见人家……”
在母亲的唠叨声中,大妗朴实能干的画面又在脑海中浮现——风雪中她背着“长虫皮”布袋卖过江米糕,酷暑里顶着烈日她用自制的木箱卖过冰糕……农村逢三逢九有集市,逢五逢十都有社戏,集市中她的布匹生意总是最好,无论多远她总是第一个赶到,最后一个收摊儿……
进得大舅家栅栏支蓬的简易大门,一眼便看见骨瘦如柴的大舅正蜷缩在一件军大衣里面,围坐在堂屋炭盆边架着胳膊烤火,古铜色的脸与炭火挨得很近很近。伴随着阵阵咳嗽声,火苗忽大忽小地在他孤寂而凝滞的眼神中晃动。
“大舅!”话声未落,我的眼泪便蹦出眼眶。见我进门,大舅的眼神顿时泛出异样的光采。“大过年的,哭啥?”说着便一把将我揽进怀里,按坐在身旁的椅子上,不容分说就把我的鞋袜一同褪去,放在炭盆边腾烤,回过头来,强硬地将我一双冰冷的脚塞到他滚烫的胸口……顿时,一双冻得几乎麻木的脚像冰雪融化后的小草,瞬间又重新焕发了生机。这便是我有生以来最为感动的一件事,这种温暖也永远定格在我的生命里。
没等我回过神儿来,他又拉过我的手,盯着我的眼睛神秘地说:“我就等你来呢,鱼塘里的那条十来斤的种鱼单单给你留的,一会儿咱把它捞上来,给你妈带回去。”没等我说话,他就取来炭盆边腾得烧脚的鞋袜,吹掉上面的尘灰,为我快速穿上。当时,我还暗暗发笑,心想,都十六七岁的小伙子了,难不成我还不会穿鞋?后来我无数次地忏悔,真真是自己当时近乎幼稚的小聪明,亵渎了这份深沉的爱。
还没等我回过神儿来,他又慌里慌张踉跄着站起来,去摘挂在墙上的渔具。由于坐得太久又站立过猛,他一个趔趄跌倒在地,那一刻,把我的心跌得粉碎。“呵呵,年龄大了,连腿脚也不麻利了。”他一边自语一边遮掩。
我赶忙冲上前,带着哭腔搀扶:“大舅,咱不吃鱼了,天太冷,您还有病……”
“呵呵,鱼头上有火,你呀!一会儿看见鱼就不冷了。再说了,这大过年的,我苦心巴力几年喂肥的鱼,可不能让别人当年货给逮走了!”迈出大门,大舅又回过头来,呵呵地朝我笑了笑,“得让你妈知道我又能下水捕鱼了,免得她牵挂。”
大舅真的老了,那天,我第一次看到大舅在自己家的鱼塘竟然也会失手,忙活了半天,也不见他把那条种鱼给捕捞上来。看着他蹒跚的步伐、无助的眼神,我的眼泪又来了。最后,大舅呆坐在鱼塘边焖了一袋烟,毅然决然地把家里的电网架到了鱼塘里,最后,那条传说中的大鱼,终于伙同塘里的小鱼小虾全部翻着白肚浮出水面。
看到塘里漂着白哗哗的一片,村里老辈人朝大舅吼道:“你这是疯了,连鱼塘都不要了吗?”
大舅连眼皮都没抬应了一声:“啥都不要了,明年春上就出远门了!”
妗子出走后的第二年春上,也是大舅疼爱的女儿出嫁的第二年春上,我们一家随父亲农转非来到了平顶山。了无牵挂的大舅果真出远门了,没有跟任何人打一声招呼就走了。
五年后的那个深秋,终于见到了从新疆哈密归来看望母亲的大舅,他那愈加清瘦黝黑的脸庞已经被岁月犁出道道年轮。
“大舅!”我与女友并排站立到他眼前的一刹,我的鼻子一酸,泪水又差点跌出眼眶。“哎哎,都长成大小伙了。快让大舅看看!”看到我身边有了女朋友,把面子看得比命都金贵的大舅,又神采飞扬、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讲起了他在新疆哈密的“幸福生活”:
“一到新疆,凭着村长的身份我很快就当上了包工头。那是天天喝羊奶、顿顿吃羊肉。那里的羊肉可真是嫩呀,到嘴里不用嚼自个就会化。还有库尔勒的梨,根本不用咬,只要打开一个小口,嘴对着轻轻一吸,就会像烘熟的柿子一样,剩下一张皮在手里。要是不小心掉在地上,呵呵,根本就用不着再捡了,只能剩下梨核儿在地上滚动了。哈密瓜、葡萄干都不用说了吧,那是真的多呀,一望无际、铺天盖地,多得没人管,甜得腌嗓子……”听得我们眼睛瞪得溜圆,嘴巴老半天都没合上。
“噢,对了,这些好东西都不好带,路太远,我只好给你们带回来一些哈密的葡萄干。”说着他便从里面的口袋中摸出一个带体温的布包,里三层外三层打开之后,里面果然露出一些金黄色的葡萄干。我们赶忙上前捏了几粒放在嘴里,然后不约而同地说了一声:“嗯,真甜。”
后来听母亲说,大舅身体本来就不好,再加上又不适应新疆的气候,在那里干了两年,一半时间都在看病吃药,只是去一趟不容易,要强的大舅还是硬挺了过来,最后不但没有挣到什么钱,就连回家的路费都是同事们给凑的。回到平顶山本来想向自己的妹妹借点钱,得知我们刚农转非过来,为了买房已经借了一圈子的债,两个孩子又正在读书,自己的妹妹白天卖冰棍儿、江米糕,晚上给棉纺厂缝秋裤后,就再没有张口。然而,在我们老家是有规矩的,孩子带女朋友回家,长辈们都要封见面礼的。而身无分文的大舅又觉得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便执意要带着我们到白龟山水库游玩一次算作补偿。
在白龟山水库岸边,我突然关心起了大舅的最爱。“大舅,在那里你还喝酒吗?”
“喝,当然喝了,只不过他们那里都是奶酒、果酒,度数低,不过瘾,即使喝上一整天都不会醉,当饭吃都没事,不像我们这儿的酒那么烈、那么冲,那么过瘾!”大舅大手一挥,又来了兴致。
“大舅,等我们有本事了,一定给您买中国最好喝的酒,对,就是你常提起的茅台酒,也要让您像在哈密喝羊奶一样天天喝,喝个够。”我望着大舅坚定地说。
听到这话,大舅猛地怔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立即潮湿起来,然后柔和地摸着我的头若有所思地说:“好呀!我等着那一天,对,还一定要喝你们的喜洒呢。”我清楚地记得,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大舅流泪。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大舅赶紧问我们喜欢玩什么,我们俩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划船。”
“好,你们划,我在岸边看着你们划,我就喜欢看别人划船。”大舅兴致勃勃地说。
从日到中天到夕阳西下的几个小时里,我们根本就没在意大舅在岸边干什么,只记得我们上岸时看到的那个令人心碎的场景:只见大舅斜卧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脸朝着我们划船的方向早已经睡着,花白的头发形同枯草一般在秋风中飘呀飘,眼角还依稀挂着幸福的点点泪花。这就是大舅留给我的最后一面。三个月后,茕茕孑立的大舅在家中突发脑梗不幸去逝,享年52岁。
大舅的突然离去,给我一生留下的无尽的愧疚与遗憾,那种锥心刻骨地痛,伤到了骨子里,也伤到了我的生命里,这种痛,无数次击碎浇灭过我对儿时的美好回忆,后来,连同我曾经对人性的认知,都摧枯拉朽般地连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