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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事了](贰)洛如

2021-07-04 22:04:13

洛如

江南四月天。花柳含情,碧草如烟。

杳芳轩里的海棠借了春光,活泼泼开得热闹。微凉的风沁到小园里,掀起一池花香。

零碎的花瓣飘飘洒洒,穿庭过院,柔柔落在趴在桌边的青年肩上。

梦中的青年一个激灵,悠悠醒转过来。

透窗看去,已近傍晚时分。夜幕微张,群岚渐隐。不知名的鸟儿成群飞过庭院,一片叽喳声中,难得还能捕捉到串街小贩的吆喝,越来越远,渐不可闻。

桌上那幅未完成的空谷幽兰图,已被自己的额汗打湿了,像那摆脱不掉的梦魇般,一样的面目可憎。

木子清盯住它许久,黑白分明的眸子寂寂沉沉。直到黑暗模糊了它的轮廓,才将它扯起来狠狠揉了。

 

端起早就没了热气的凉茶啜了一口,胃里一阵咕噜乱叫,越发觉得饿了。

“洛如~”俊美的青年拖长了音调叫唤,隐约带了点撒娇的味道。

待洛如匆忙跑进来的时候,木子清早就端上了素日的疲懒,垮了脸扁着嘴角跟她控诉:“洛如,我饿了,你不给我做饭。”

洛如苦笑,无奈冲他比了比手里的圆滑卵石。木子清抬头望天。

自己有个不好的习惯,喜欢把那些刚作好墨迹未干的字画摊在院子里晾晒,却往往一铺了事,再不过问。

运气不好,逢着大风雨雪天气,那些倒霉的字画要么被刮走,要么被打湿,白白作废,引得那爱画如命的周梓衿常常扼腕。

洛如入住杳芳轩后,这些画作才免于无妄之祸,得以幸全。她会用那些边缘光滑的卵石压住纸角,然后在太阳落山前把它们收进屋子里。

 

虽然是替自己收拾烂摊子,木子清依然一脸我不买你账的表情:“管那劳什子做何用,吃饭才是正经。”

洛如微微一笑,清秀可人的面容上带出两个浅浅梨涡,比了个手势,便出了门去。不多时,厨房方向升起了袅袅炊烟。

 

木子清托腮坐在黑暗里,望向庭院。月色初上,海棠花枝交错,勾勒出一些幻象,中人影绰。

一人一花,就这么对峙良久。

 

直到洛如端了烛台进屋,木子清才回过神。挂上漫不经心的笑容,牵着洛如的袖子往厨房走,嗯,香飘四溢,是清蒸鲈鱼的味道。

木子清深深吸了一口气, 转头朝洛如笑:“周梓衿那厮高价请来的顶级厨子,手艺也不及你万分之一,我看他那青青楼迟早关门大吉。”

洛如任他牵着自己的衣袖,柔顺一笑,眉眼娇俏。

 

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木子清才睡眼惺忪爬下床来。青青楼的花雕着实绵醇,难得还不上头。这一觉,倒是睡得分外踏实。

待放空的脑子重新聚集了些许意识,木子清猛然省起一件事来。

于是,在院子里晾晒衣服的洛如,就看到木子清拖着懒洋洋的步子,满脸郁闷地踱了过来。

只见他抱着破了一个角的的存钱罐子,苦着脸委屈巴巴道:“洛如,我们又要买不起米了。”

语毕,还摇了摇瓷罐儿,只听得两三个铜子儿在里面晃荡晃荡,配合地给出了点儿可怜的声响。

洛如被他模样逗笑,好一会儿才直起了腰。抬起胳膊,捏了捏自己的衣袖。

木子清含笑点头,一副孺子可教的欣赏表情:“正该如此。”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周梓衿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极浪漫的人。所以,才有一个极具浪漫色彩的名字。所以,才必须有一个极具浪漫色彩的店铺,来配得上自己。

于是,有了青青楼。

虽然很多人听到的第一反应都是:“青楼?如此直接,有伤大雅。不都是得叫个醉月清风之类的来遮掩一下吗?”

俗人,忒俗。

虽然青青楼本身也不过是个饭庄儿,除了生意好些,也没什么不俗之处。

然而周梓衿确实是有些不同的。他最值得炫耀的,不是他的名字,不是他的饭庄儿,而是他的眼力。

 

因为周梓衿专爱水墨画的名声在外,青青楼刚开业那会儿,门前可说是车水马龙。只是少数是来吃饭,多数却是来卖画儿的。

周梓衿买画有自己的规矩,不买前人的,只买当世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笔墨随世。

而当世有“水墨四绝”之称的四大家,叶逍遥善山水,杜莲衣善花鸟,陈夫子善人物,而李卿最特别,善运墨。

于是......

周老板,这幅《雨落春山后》可是我花了大价钱托了好多人从叶逍遥那里求来的,您估个价儿?

“嗯?落笔处墨散而不凝,水多而形无状,这等残次品连赝品都算不上,你拿来糊弄我不觉得寒碜?”

路人甲甩袖告辞。

“周公子,我手里这幅《莲动惊夜莺》正是杜莲衣真迹,某夜他喝醉兴起所作,他书童偷运出来的,您给品品?”

“啧啧,这要是真迹我给你撞豆腐去。莲瓣儿生硬刻板毫无随风袅娜之姿,花枝粗壮不平毫无纤弱曲颈之美,最难得是那夜莺,那分明是只乌鸦吧?”

路人乙败兴离去。

“周先生,他们那些都不行,当您是什么人哪?您看看我这幅,这可是陈夫子的心头好——《洛神半倚妆》,可是根据洛河神女的原型画的,这风韵......”

“呵呵,你眼睛是被前面那幅画里的乌鸦啄去了吧?看到没,头发丝儿分叉儿了!”

路人丙破门而出。

“周掌柜......”

没完了还?

“李卿,他的......”

“你就说你这画的运墨有什么特别之处?”

“呃......这个墨,比较贵。”

“......好走,不送。”

至此,青青楼清净许久。

 

话说那一日,暑气蒸笼,四下无风,半分爽快劲儿都无,蒸的人浑身绵软。平素走街串巷的小贩一概不见,连这百宝街上定点儿的摊位,来者也是寥寥。

厨子小厮连带着周梓衿这个掌柜的,都闲闲瘫在椅子里喝凉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胡话,乱打瞌睡。

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带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孩儿进得门来,一脸无措,手足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分明是花子模样。

小厮很无奈,费劲站起来,要赶了二人出去,却听老者嗫嚅道:“这里,可是有一位周公子在吗?”

“找我的?”周梓衿来了兴致,搜肠刮肚想了一番,似乎并没有攀过这一门高亲。

“这幅画,是街头一位公子赠予小老儿的,说是拿给周公子,可换银钱,给我和孙儿买米吃。”老者面上仓皇,十分不安,却还是鼓足勇气,颤巍巍从后背上的破篓子里抽出一幅画来。

有画就好说话。

周梓衿心下好奇,展开一看,却是一幅端正小品——《独钓寒江》。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诗流传千古,多叹政场失意。自来画寒江的不少,都没跳得出这个框框。

这画却有些不同。笔墨着处自是运法纯熟,畅然不滞,不过三笔两画,一个独钓寒江的老翁形象便跃然纸上。和着这深深浅浅,便有了些风雪披身的寒冷味道。

而特别之处却在于,这画中的老翁,一副怡然有闲的模样,仿佛这漫江风雪对他都是旷达无疆,颇有些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意境。

单单这份洒脱,就为这一幅小小的小品画,增了不少势。

 

周梓衿看了看落款处,“木子清”三个字映入眼底。虽然是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难得有这份才华气度,倒也可堪一赏。

于是,周梓衿转头吩咐小二:“取二钱银子,送与老翁。”

小二应声便要去取。

不料老翁却抬起瘦骨如柴的胳膊,拦下了他。

周梓衿对老翁和善一笑:“老儿不必客气。”

老翁脸有些僵了,尴尬一笑:“不是,那个,那位公子说,低于二两银子,不卖......”

声音越来越小,老翁低下头去。他刚刚瞥见,这位周公子的脸,比自己的都要黑了。

小二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你这老儿好不识趣,合该打出去。”撸起袖子就要揍人,却被周梓衿一摆手拦住了。

“取二两银子给老儿。”周梓衿端上君子风。

待老翁欢天喜地要出门去,周梓衿一把折扇将他拦住:“老人家,银子我舍得。只有一点,可否告知于我,赠你画的这位公子,是在哪里将画给你的?”

哼,一定是有奸人作祟,要来搅我生意,看我把你揪出来!

老翁此刻乐得找不着牙,哪管周梓衿肚子里的弯弯绕绕,闻言立刻朝东遥遥一指:“就是这条街最东头那个公子,摆摊卖字画的,就是他!”

啥?卖字画的......

周梓衿一愣神儿,老翁牵着小孙女,摇摆而去。

 

木子清和洛如的如意摊儿此刻很是不如意。

当初给摊位起名字的时候,木子清搜肠刮肚,想了个如意摊儿,简直故作风雅地南辕北辙。

可惜,天不遂人愿,这如意摊儿生意惨淡,进账寥寥,半分“如意”的光都没沾着。

更何况此刻,还杀来了一位气势汹汹的锦衣公子,看起来十分不好惹。

 

周梓衿开门见山:“这位兄台,此举何意?”

木子清闲闲掏了掏耳朵:“愿闻其详。”

“明人莫说暗话!你找人来诳我银子,却是为何?”

“笑话。你哪只耳朵看见我找人去诳你的?”

“啊?”周梓衿一愣。反应过来不禁皱了皱眉,这人是拐着弯骂自己不长眼?

“画是你相中的,没人逼你掏银子啊。我空有济世胸怀,奈何没有济世之力。久闻青青楼周掌柜爱画如命,又最是慷慨,故而舍了老翁一幅画让他找你换米吃。你却如此小人之态,秋后算账,果然沽名钓誉之徒,令人不齿。”

周梓衿被他连捧带损一顿好说,愣是把原来的憋屈怒火给生生掐了。

这......好像也是。

可是......

“你凭什么给你的画定价二两银子?”

“因为值啊。”

“不过一个无名小卒,哪里就值?”

“不值你别买啊。”

“我就不信你摆摊儿也卖这个钱。”

“不好意思,我摆摊儿就不卖小品画。”

“呃?”

 

周梓衿这才省起来,对呀,木子清是个摆摊儿的。

低头看看,桌子上确实摆了不少画作。

远山衔壁水,芳草栖鹧鸪,梦游九华池,沙场鸣金鼓......

这木子清涉猎题材还真够广泛的。可难得山水有意境,花鸟有生趣,仙府多华美,金戈起杀戮,桩桩件件,都是恰到好处。

运笔深谙画理,内藏大家风范。

周梓衿看着看着,心头就痒痒了。

好吧。虽然有些犯贱......

“你这些画怎么卖的?”

“卖给别人,二两,你,五两。”

周梓衿一口老血起到嗓子眼儿。

太阳太大,不能上火,会晕倒,会晕倒。要结交他,以后买画让他算便宜点......

“莫如请兄台到青青楼一叙,喝口茶润润喉可好?”

“就我一个?”

“啊?”

周梓衿这才从画里回过味儿来,发现木子清身后还躲了个姑娘,此刻怯生生露出半张俏脸儿来,剪水般的眸子俱是不安。

从刚才起就不记得有这么个姑娘啊,难道一开始就被木子清拖到身后护起来了?

“这位姑娘,自然是跟木公子一起来的。”

“这还差不多。洛如,走,据说青青楼的秦桑枝最是甘甜,带你品品去。”木子清随便将画一揽一抱,便拖着洛如大踏步向前走去。

跟在身后的周梓衿,看的心疼肝儿疼,哪儿都疼了。

 

这一场把茶言欢,木子清很尽兴,洛如很配合,而周梓衿,就比较想哭了。

因为纵使喝了他最顶级的秦桑枝,木子清还是以五两银子的价格卖了他两幅大品画,半个铜子儿都没省。

从此后,周梓衿就上了木子清的贼船,且再也没下去过了。

花钱倒罢了。让周梓衿郁闷的是,他还相中的几幅木子清的小品画,木子清却是只赠不卖。

所有吃不起饭的流浪花子,木子清都愿意无偿送他们一幅,然后让他们去转卖给周梓衿。

二两银子的死价儿,童叟无欺。

于是,周大财主的流水,有很大一部分就这么顺顺溜溜地进了木大无赖和不知名花子的口袋里,走得顺遂,头也没回。

徒留周大财主欲哭无泪,直叹地主不好当,怀璧其罪,成了被木大无赖盯上的头号肥羊。

可毕竟,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

周梓衿看着青青楼的墙上,一幅一幅摆满了木子清的小画,心里头终归还是舒坦的。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何处寻得米下锅?青青楼处有肥羊。

木子清抱了两卷画,。

周梓衿一看他这德行,就知道该是有求于自己了。待要摆摆架子,那厮已经自行上二楼要了个包间,一屁股坐下了。

周梓衿磨了磨牙,终归还是无奈跟了上去。

小二早就有眼力见儿的沏了一壶秦桑枝过来,此刻茶香缭绕,颇有闲境。

 

木子清也不先开口,一杯杯饮茶,优哉游哉,状甚惬意。

周梓衿顺着他目光看去,正是街口处的洛如,规矩守着字画摊,等着往来人群询价儿。

从这个角度看,少女的安静与周遭的喧嚣形成强烈对比,越发显得娴静素雅,看着就让人分外舒服。

周梓衿收回目光,打趣道:“何必让洛如守着那烂摊子?二两银子一幅画,你当谁都是像我这么好骗的傻子?”

木子清挑了挑眉:“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傻?”

“你!”

“再说,你怎知没有?二两银子买我一幅画,谁亏还说不准呢。”

“你的脸皮让我望尘莫及。”

“有本事你别买。”

周梓衿叹一口大气,转了话题:“既然这么喜欢洛如,何不娶了?洛如虽哑,可温柔又善解人意,你难道是惧怕世人眼光,才迟迟不肯给她名分?”

木子清手中茶盏一顿,复又端起:“时机未到。”

周梓衿翻了一个白眼儿:“我认识洛如都有一年多,她眼角两颗泪痣我都数的清清楚楚,你跟她朝夕相对,却是时机未到?”

木子清笑笑,不说话了。

 

洛如是很好。

木子清一直记得,自己将洛如捡回来的那个深秋早上。

深秋晚凉,前一夜风声鬼泣,狂雨助邪。早上浑浑噩噩醒来,院里满目都是残花败絮,看得人心生凄凉。木子清照例整理好衣冠,备好一应事物,去山上拜访故人。

将近时,却看到一个姑娘晕倒在地上,被雨浇了个湿透。试着唤了几句,姑娘并无应答。木子清俯身探去,还好,尚存一息。

木子清并不是个喜欢招惹麻烦的人。可看着地上的姑娘,已是面色苍白,若就此放任不管,恐是凶多吉少。

木子清考虑了很久,还是俯身,将洛如背回家。

 

请了郎中,开了药方,日夜长看顾。饶是如此悉心照顾,洛如也不过是在第三日的黄昏才醒过来的。

木子清作完画,照旧过来看看情况。到床前一俯身,正正对上一双水汪汪的杏眸。姑娘看见自己,紧张到心如擂鼓,木子清感觉自己隔着两床被子都听得一清二楚。

木子清摸摸鼻子,觉得尴尬了。这眼睛一睁一闭,感觉确实是不一样哈?

 

在桌边找了个凳子坐下,木子清端起微笑,尽量使自己看起来人畜无害:姑娘莫怕。我在山上发现你晕倒,性命堪舆,便将你带了回来。姑娘放心,我并无恶意。

姑娘此刻早已抱着被子坐起身来,听木子清如此说,脸上戒备之情稍减,却也不说话。

木子清只好又问道:敢问姑娘芳名?家住哪里?待姑娘病好后,我想法子送姑娘回家。

姑娘一双眸子定定看了看木子清,复又将目光投向了书桌上的笔墨纸砚。

木子清一怔,便已会神。

取来笔墨纸砚,姑娘勉力支起身子,落笔写道:小女子名唤洛如,天生哑疾,不得发声。家中二老俱已不在,形影相吊,无依无靠。家乡又恰逢水灾,流落异地,风餐露饮。幸得公子救命之恩,如蒙公子不弃,小女子愿常伴左右,为奴为婢。

蝇头小楷,字迹娟秀。

木子清看罢,心下百转千回,又看了看秀弱姑娘,终究只得道:“既如此,姑娘且安心养病吧。若姑娘病好后,仍愿留下来,我无不可。

于是此后,洛如就在杳芳轩落了脚。

 

洛如对自己也很好。

洛如来后,朝夕有人相对,杳芳轩也不觉冷清。之前木子清解决三餐的方式就是——看心情。洛如来后,却是油盐酱醋一应俱全,杳芳轩难得的冒起了炊烟。

木子清很喜欢洛如,喜欢她自带的那种,一切都刚刚好的分寸感,在最恰当的时候永远做最恰当的事。

她会在自己作完画的时候端上一杯温润的清茶;在自己半夜爬到屋顶喝得烂醉时抱上来一件厚重的大衣;在自己倚在河堤垂柳下发呆发到肚子饿的时候,来寻自己,拖他回家吃饭。

温柔而娇媚,沉静却多情。洛如就是有这种莫名的能力,将她所有的特质都糅合在一起。不怒不争,淡雅如菊。这是一种很深沉的灵性,初识并不觉得,时间久了,才会让人体会出来。

 

和周大财主刚认识那会儿,这厮拎着花雕去杳芳轩蹭饭吃。

洛如布好一桌酒菜,看着两个人从偏偏浊世佳公子喝成了酒气冲天的傻大汉,话都说不利索了还不忘记吹牛皮。

一个说下东海摸过鱼,另一个就敢说去西天取过经。

一直喝到月亮都看不下去了,两人才在丑寅时刻清醒了过来。

洛如早就回房去睡了。偌大的庭院里,只余一株枝繁叶茂的海棠花,寂寞地开放着。

周公子单衣被夜风一透,冻得浑身一哆嗦,酒气去了大半,两个喷嚏及时奉上,帮他醒了脑子。

木子清这里就好过多了,三床被压得严实,愣是在初秋夜里给捂出了一身臭汗。

这待遇,天地之别,高下立辨。

周公子伤了心,以后就不爱去杳芳轩报到了。

 

所以在周大公子看来,两人这就是无名无实的夫妻啊,把亲一结,名一到,再有了实,三年抱俩,人间美事啊,何苦都这么端着,跟自己过不去呢?

周财主不解,很不解。

 

木子清看看周梓衿一脸纠结,啜了口茶,斟酌道:“你可知我俩何地初逢?”

“那我怎么知道,你又没跟我提过。”

“故人之墓。洛如在碑前晕倒,被我背回来,救醒的。”

“这年头,天灾连连,流民失所,你不能因为这个就嫌弃洛如晦气啊。”

“......”

“是,洛如眼角还有两颗堕泪痣,老人家嫌不吉利,可我看洛如眉眼都好,不是寡福之人啊,你这么迷信,实在有失儒生风度。”

“......”

自己为什么要跟个傻子说这些?

“你......”周梓衿还没过完教育木子清的干瘾。

木子清起身:“十二两银子拿来,两幅画给你留下。”

“你这怎么还坐地起价了?”周梓衿愤愤。

“多那二两银子是给洛如的,因为你说了她坏话,要赔偿。”木子清义正言辞。

“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过?”

“你憎她是哑巴,嫌她晦气,还说她有堕泪痣,福分浅薄。”

“我......”周梓衿哑言。自己是这个意思吗?这难道不是木子清的顾虑吗?可是,为什么是自己说出来的啊?

“啪~”十二两银子被重重压在桌上,它们的主人一脸憋屈。

木子清挑挑眉,将银子揣进怀里,施施然远去。

 

透过窗户,周梓衿看着两人买米买油买肥鱼,木大无赖还给洛如买了盒时下侯门相府小姐们中最流行的珍珠粉,真是花别人的银子不觉得肉疼啊。

周梓衿看来看去,把自己看郁闷了。得,这俩人爱咋地咋地吧,何苦皇帝不急太监急。啧,刚刚是不又把自己比成太监了?

周大财主喝了口凉茶,感觉更郁闷了。

 

得了周梓衿十二两银子,木子清颇有些一夜暴富的意思,买了一堆好吃好喝的,大半夜睡不着觉又爬到屋顶上喝酒,浪过了头,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差点烧成傻子。

可怜洛如,急成了不停圈儿的陀螺,衣不解带守了他两天两夜,才把木子清的烧给退了。

本来就瘦弱的姑娘,更瘦了。看到木子清醒来,扯着嘴角一笑,木子清觉得她的梨涡都变深了。

又将养了十余天,木子清彻底生龙活虎,便又觉得无聊的要长毛。

于是,这一天安顿洛如早早休息去,自己踱步往青青楼来了。

 

灰檐低瓦,浅月疏桐,长街寂巷,偶有鸣蛩。

木子清心情舒朗的很,头一次觉得这悠云镇的每一个地方都顺眼得紧。

而周梓衿好久没找着人跟自己贫嘴,也颇有些想念这无赖。见到木子清,拉着他便往二楼包间去了。

听说木子清大病一场,周老板简直乐不可支,直叹苍天有眼,让他老来蒙自己银子。

木子清喝一杯酒,听他满嘴胡说八道,也懒得理他。难得让他占一回嘴上便宜,不跟他计较。

倒是窗外远景,秦淮河上灯影频频,鼓乐齐鸣,难得的热闹。

木子清好奇:“最近是哪位大人来此巡查么?许不见这种场面。”

周梓衿转转酒杯,不在意道:“大人倒算不上,不过京城纨绔子弟下江南来游玩罢了。昼夜荒淫,声色犬马,实在不堪。”

“京城多贵子,你何必如此嫉愤?只是如今天子明令禁止,缩减国库,百官行检。不知这是谁家公子如此大胆,敢逆龙鳞而上?”

周梓衿一叹:“还能是谁?京城第一纨绔,李博义之子——李渊呗。”

“啪~”木子清一个愣神,指尖的杯子落在桌子上,滚了两滚,复又着地,碎了。

 

李博义,当朝丞相。本朝原有左右两丞,自前任左丞谢云被赐死后,圣上就彻底废去了左丞之职,扶其授业恩师,也就是曾经的右丞相,李博义上位,任丞相一职。

百官之首,隆宠尊荣;名为丞相,实掌君权。

是能臣,亦是枭雄。朝堂中,最顶尖儿的人物——也是让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物。

 

周梓衿以为木子清吓着了,也没计较他的失态,着小二给他换了个酒杯:“你也别太担心。这李渊虽然名声不好,基本的规矩是要守的,也不至于强取豪夺,害人性命。过两日他玩够了,回了京城,悠云镇也就安生了。”

木子清没接话儿。

周梓衿又自言自语道:“你说李博义那么厉害的一个人物,偏偏养出了李渊这样的废柴儿子。有传言说,‘水墨四绝’之首的李卿,是李博义的亲生儿子呢。若真是如此,这应该不是一个娘生的吧?”

木子清喝了口酒。

周梓衿复又长叹:“可惜了,传说中那神仙一样的人物,竟在一场大火中死掉了。老天爷不会收人啊!”

木子清起身:“夜路风寒,我先回去了。”

“啊?”周梓衿跟着站起身:“这就走了?”

“嗯。”

“哦,那你路上慢点。”

周梓衿送他到门口。风乍起,掀起木子清长长的衣摆,并着脑后长长的发带,飘飘摇摇。

周梓衿突然有点说不上来的不安,仿佛木子清就此便要临风而去。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只无声相送那道寂寞的背影,渐行渐远。

 

这一年的秋,似乎来得格外早。

七月十五,中元节。

洛如早早就备好了酒食。每个月的十五日,洛如都会到镇上的寺庙祈福。木子清从不问她求什么,她也从不主动提起。

木子清看着园中被秋风吹落的海棠花,一地衰败之相。遂取了扫帚,将它们仔细拢到一起,在树根处掩了。

才直起身子,便听到大门处传来叩门声,声声有力,三叩即止。

木子清原地站了许久,终是前去开了门。

 

门外青年锦衣玉带,面容俊美,虽满脸笑意,却丝毫不达眼底:“卿弟,许久不见。”

李渊。

不等主人引路,李渊已径自入了门来。在那株海棠前驻步,端量片刻,回头一笑:“卿弟终究是个多情之人。父亲曾说你揣了一颗石头心肠,实在是估错了你。”

木子清走上前,闻言莞尔一笑:“哥哥拿我打趣了。”

抬头看了看海棠花。千秋岁月,只有你开得最好。

右手一引:“外面风大。你我兄弟,还是进屋说话。”

李渊笑着跟上。

 

茶叶径粗,茶汤多杂。李渊忍着性子喝了一口,只觉入口生涩,实在难以下咽。颇为无奈地放下茶杯:“如此劣茶,卿弟这样的妙人,竟也喝得下?”

木子清细细品了一品:“无妨,解渴就好。”

李渊笑着摇了摇头:“卿弟果然洒脱。也对,若非如此,当年又如何能不告而别?只是辛苦了我和父亲。他老人家想你想得头发也要花白,故给了我盘缠赶我出门,以游山玩水为名,找你为实。”

木子清没接茬儿。

李渊顿了顿,又笑道:“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而今得见卿弟,数年来奔波辛苦,为兄也都觉得值了。”

木子清笑笑:“已死之人,何苦劳父亲和哥哥如此费心?相交一场,父亲就不肯随我一次么?”

“卿弟这话被父亲听到,定要伤心的。京城双公子,当年如何誉满京华,并行天下?时至今日,京城流传最广的,也是你二人的传说。就连圣上,也时常念叨你们当年如何惊艳绝世。”

 

当年的京城双公子。谢灵毓,李卿。

谢灵毓,前左丞谢云之子。

李卿,当朝丞相之子。

谢灵毓善书,李卿善画,也并称“书画双公子”。京城那么多公子哥儿们,论相貌,论才华,都难及二人十分之一。

其时有人评:“谢子忠正,李子风流。”可谓一语中的。

这样的两个人物,确实是足以让人惊艳的。

 

木子清还记得,当时两人相约踏青,从京城到京郊,姑娘们排起一条长龙,对他们远观近赏的“盛况”。

此后二人出游,多半偷偷摸摸,其鬼祟程度直追离家私奔的小情人。

饶是如此,也躲不过京城春心萌动的大批姑娘们的利眼。

而谢灵毓明显更惨一些,外面一堆姑娘追,家里一堆媒婆追。

由于长木子清三岁,也到了适婚年纪,家里的门槛儿也不知被那些婆子们踏破了多少条。

这个说王将军之女貌比西施,那个说赵侍郎之女知书达理,更有甚者,说刘尚书之女天生异香,实乃仙女出世。

谢云对这独子疼爱有加,也被这些媒婆扰得不胜其烦,索性甩袖不管,由了他自己选。

 

初时,谢灵毓尚且好脾气地应对着。可泥人都有三分血性,时间一长,谢灵毓再好的修养都受不住了。

于是,直接在院外贴了一张告示,名曰“三不娶”:不娶宗室之女,以避附凤之嫌;不娶朝臣之女,以免结党之疑;不娶贵族之女,以防朋比之忌。若有违背,人神共诛。以保家父清廉之名,以示谢家忠君之志。

此告示一出,三公九卿,王侯世家都安分了。

再有那不知死活的媒婆上前来:“那方员外之女......”

相府门前守卫一瞪眼:“也配?”

媒婆灰溜溜告退。

如此,谢灵毓是明显铁了心要自断桃花,姑娘们就不好生生往上扑了。

谢灵毓躲过一劫,姑娘们又把目标转移到木子清身上。

木子清噙着微笑,摇着折扇,翩翩地一塌糊涂,就是不说话。

谢灵毓在一旁凉凉道:“你们有几个胆子,跟我妹妹抢夫婿?”

姑娘们作鸟兽散。

 

言犹在耳,往事历历在目。原来不觉间,竟已是三年前的旧事了。

 

“谢灵毓已被赐死,李卿葬身火海。从来天家无情,圣上何曾多余半分伤怀?”

笑话。赐死谢灵毓的圣旨,可是圣上自己下的吧?虽然......

“天家无情,未必相府无情啊。父亲对卿弟的思念之情从未稍减半分。你虽是义子,在父亲心中,地位却不亚于我这个亲生骨血呢。

木子清心里冷笑。

政场无情似战场,半尺方圆,都是无形刀光。李博义不舍得亲生儿子犯险受累,只养了他做富贵闲人,倒白白使唤了自己罢了。

只是......十年前家乡大旱,流落京城,母亲病重垂危。若非李博义相助,母亲早已驾鹤西游。

他为自己续来的五年天伦之乐,七年沥血栽培,李博义对自己,的确也可谓用心良苦。

这份恩情,他不能白领。

 

“我以为我欠义父的已经还清了。这么多年,怎么,他还是不肯放过我么?”

李渊摆摆手:“卿弟何来此说?你于父亲如左膀右臂,试问,谁能离得了自己臂膀呢?”

木子清摇了摇头:“往事如昨,人如昨。如今的我,早已无心朝中之事。恐怕,要让义父失望了。”

李渊沉默。半晌,试探道:卿弟,可是还在为那件事怪罪父亲?你这么剔透的人,不该不明白斩草除根的道理。

木子清一愣,想要拦住他接下来的话,终究未能来得及。

若卿弟愿意,比谢棠儿姿色好千倍万倍的女人,只要你开口,什么样的哥哥给你寻不来?何必为了这桩前尘旧事跟父亲伤了彼此和气?

谢棠儿。

木子清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提起的名字,就这样被李渊轻易说了出口。

 

谢棠儿。谢云之女,谢灵毓之妹。

京城双公子,才华等量,志趣相投,私交匪浅。

李卿第一次去谢家拜访的时候,那个偷看他被他发现,匆忙间跑丢了鞋子的小姑娘,就是谢棠儿。

彼时的棠儿,是个不识人间愁苦的小姑娘,简单快乐,无所畏惧。

在谢家的后花园里,谢灵毓和李卿把酒闲话,说到那“三不娶”,李卿深感佩服。这是实话,贵族之子婚姻大事多身不由己,像谢灵毓这样敢于独树一帜的,绝不多见。

谢棠儿在秋千架子上听到,跑到李卿身边跟他咬耳朵:卿哥哥,别看我哥哥说的一本正经,其实他呀,是有意中人,早有预谋的哪。

李卿讶然,抬头看向谢灵毓,果然见他百年正经脸上飞起一抹红晕,真正是难见。

“棠儿,不许胡说。”谢灵毓急道,起身就要去捉这淘气丫头。

“哈哈,是哥哥你自己说的呀,等你的心上人再长大一点,就去迎娶人家过门。人家姑娘可是等着呢,哈哈。”

那一日,海棠花开,舞红飞白。棠儿跑的气喘吁吁,双颊染红,躲在假山后,还不忘对自己做鬼脸。

那样明媚的笑容,就像春日里最娇媚的海棠花,明艳不可方物。

而在寂寂夜晚,如水月色下,她也曾双颊染红,螓首微低,嗫嚅道:卿哥哥,我等你娶我。

未及等到回答,只在他俊美的侧脸上轻轻啄了一下,那抹红色身影便急忙跑开去。只空余身后的男子,倚一树离离海棠,失魂落魄。

谢棠儿不会想到,她等来的不是李卿的温柔呵护,而是谢氏一门的覆灭。

而这一切,原本便是出自他的手笔。

从一开始,便是一场有预谋的相交。

 

左右两丞,是李博义的心病。

于他而言,丞相,有一个就够了。可谢云之忠,几乎到了天地可表的程度,要抓住他的把柄,着实太难。

李卿是他的义子,亦是军师,论心机谋略,未曾让他失望过。只是,几年勾心斗角,李卿心中厌倦,渐生了归隐之心。

之前李卿百般请辞,李博义执意不许。而这次,扳倒左丞,覆灭谢氏,是李博义还他自由的砝码。

还他的恩情,换他的自由。

 

那一夜,丞相府闹了贼。虽丢了些许财物,万幸并无人伤亡。

圣上听闻,颇觉好笑:“京城素知丞相清廉,最是清贫。这贼想来不是京城人士,实在摸错了地方。”

谢云一笑了之,并未放在心上。

可渐渐,坊间流言四起,说那夜前去相府的并不是流贼,而是金国派来的刺客,他们前去相府,是为了一件了不得的东西——西疆城墙修防图。

西疆城墙,金国和西部诸城镇之间的最后一道防线,此修防图若落入金国手里,后果可想而知。

卧榻之侧,猛虎酣睡,是当今圣上最大的心病。

而坊间传言,谢云与金国早有私通。金国渐强,谢云便谋划着给自己寻了后路。这次本是说好了要赠与金国城墙修防图以表诚意,可谢云老奸巨猾,并未赠与全部。金国国君索性求人不如求己,自行来抢。

此流言一出,满城哗然。

 

谢云还没从流言里回过味儿来,天子的兵马已突至门口,事先半分征兆也无。

于是,书柜的暗格中搜出了与金人来往的书信,花园的假山下,挖出了一真一假,两幅城墙修防图。

桩桩件件,都是砍头的罪名。

谢云惶恐。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如何出现在自家屋内的。

 

朝堂上,李博义三锤其胸字字泣血指责谢云食君之禄却不分君之忧,枉为人臣,百官附和。谢云独木难支。

可即便铁证如山,圣上终究还是存了半分疑心,没有立刻将谢云赐死,只是拘了谢家男丁下到狱中,女眷禁足。

于是七日后,又有了谢云之侄女谢美人巫蛊事件东窗事发,那个盛满了蛊虫的石瓮被捧到圣上面前,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好计谋,在于好用不在新。巫蛊,历来都是帝王们最忌讳的痛脚。

要么不做局,要做,就做死局。

李卿之狠绝,犹在李博义之上。

 

谢云被赐死,腰斩于菜市口。据说老丞相直到最后一刻,都还在等着圣上回心转意的消息。可是,没有。

谢灵毓一身傲骨,为表忠贞,在被押上囚车的那一瞬,夺了旁边侍卫的刀,自刎明志。

谢家九族其余人士,女子没入奴籍,男子流放边疆。

 

李卿去送谢棠儿最后一程。

谢府偌大的庭院里,空荡的让人心悸。海棠树下,满目残花,一池飞絮。

那个曾经骄傲俏皮,总是神采飞扬的小姑娘,如今瘫坐在树下。曾经白玉般的面庞上,交错的泪痕斑驳了胭脂,一双无神的眼睛直直盯着地面,整个人已无半分生气。

直到眼前出现的人,是自己曾朝思暮想的人。

是你,是你吗?一定不是你,对不对?谢棠儿惨白的脸上红粉斑驳,配上拉锯般的干涩声音,显得滑稽又恐怖。

 

眼前的翩翩公子,她第一次偷看的男人,怎会有这样的一颗铁石心肠?她还记得他手里捧着她跑掉的鞋子,俯身帮她穿上,打趣她说:“下一次,姑娘直接出来看便好。”

是那日春风太好,还是自己鬼迷心窍?

他过目不忘,他满腹才华,他风流俊雅。谢棠儿以为,她所了解的这些,便是李卿的全部。

鲜有人知道,其实李卿比谢灵毓才学更胜一筹,因为他在外总是刻意保持着低调。

谢棠儿从未真正读懂过李卿,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大悟。

能够自由且频繁出入相府的,只有他;能够模仿金文,攻于书画的,只有他;能够想出如此环环相扣、天衣无缝的计划的,只有他。

她以为落花有意,流水有情,她以为他常来常往,有一部分是为了她。

可原来,他害她,家破人亡。

 

庭院里窒息的沉寂。李卿看着跪坐在地上虚脱无力的谢棠儿,无从辩驳。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对谢棠儿动过心。因为从一开始,他们的感情里就有太多滤不掉的杂质,以至于从来都只让他觉得沉重,未曾真正有过片刻的欢愉。

“棠儿,山水迢遥,好自珍重。”过了很久,谢棠儿听他如是说。

谢棠儿突然笑了,看,哪怕刚刚,自己都对她,还有一丝丝可耻的期待。

李卿转身欲走,身后传来谢棠儿嘶哑的声音,低沉似叹息:“卿哥哥,你可知,不爱,不等于可以伤害。”

李卿脚步一滞。

下一刻,那声音由低沉转为尖利,歇斯底里,满满都是如狂恨意:李卿,我以死诅咒你,这一生断情绝爱。

李卿一怔。猛地转过头去,只最后看到那一双含恨眼眸,勾着唇角那一抹冰冷嘲讽的笑。然后,那抹红色身影就像一只义无反顾的蝶,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池水中。水面溅起一圈圈的涟漪,久久不能归于平静。

深秋的雨水落在李卿身上,冰凉刺骨的风挟着令人不安的阴冷,唤醒了心底所有的战栗。

自那以后,那双眼眸,那抹身影,那句诅咒,如影随形,每个夜晚如约而至。它们在每个令人不安的梦里重复提醒他曾经犯下的罪,辗转纠缠,永不停歇。

 

李卿真的累了。谢氏一门的死,让他觉得沉重。而谢棠儿的死,总让他怀念起最开始来到京城时,自己那副傻小子的样子,懵懂无知,却从来坦荡。那个狠毒而绝辣的幕僚,随她一起,沉睡在了谢府冰凉的池水里。

李博义还是不愿放过自己,李卿也懒得与他多做纠缠。他策划了一场书房着火的意外,用一个死囚替换了自己,将“李卿”这个名字,烧死在京城的传说里。

不是没有想过,凭李博义对自己的了解,这个小把戏他未必肯信。他只是没想到,李博义对自己执着至此,竟真的寻了他三年。

 

兄长言重了,我并无此意。木子清起身,看着窗外悠然而过的云朵。京城是个牢笼,他不会重蹈覆辙。

“义父定要我回去,没有商量余地?”木子清转过身,直直看向李渊。

卿弟于父亲与亲生子无异,父亲自然不舍得你在外漂泊。李渊笑得志得意满。

木子清心里冷哼。怕是自己不回去,会变成第二个谢灵毓吧。毕竟知道他那么多秘密,放在外面,也实在是不放心。

可笑。李博义权势滔天自是不假,可他木子清要想走,他未必留得住。只是......洛如。

“既如此,还请兄长暂且回去,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一个月后,必定给义父回音。

“如此甚好。”李渊笑道:一个月后,我派人来接你。

 

木子清目送李渊打开门,忽然见他脚步一滞。接着,李渊转过头来,对自己意味深长一笑:卿弟,这才是你迟迟不愿归来的原因吧?

木子清一怔,心里忽然泛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洛如背对着房门,站在院子里的那株海棠树下。有风袭来,吹起她一头如瀑墨发,白衣胜雪,飘然似仙。她没有回头,只是直直看着那株海棠,仿佛看了许久。

她背对着自己,木子清看不到她脸上此刻的表情。猝不及防,周身刮过一个冷战,恍然。原来,又到秋天了。

 

桂花浮玉,正月满天街,夜凉如洗。

其实不是只有中秋的月亮才亮,每个月的十五,月亮都是大而圆的。

木子清站在园中。记忆里好多年没有见过如此月光,欺霜傲雪似得白,照的整个杳芳轩都亮堂堂的,也照得人心里空空荡荡。

择日不如撞日罢。

木子清搬了矮几竹席到院子里的海棠树下,招呼洛如将酒食摆出来,在院子里赏月。

中元夜,风寒凉,着实不是赏月的好时候。

木子清先倒了一杯酒,自顾自一饮而尽,又拎着酒壶胡乱灌了两口。

洛如只静静坐着,看着对面不断大口灌酒的男子,没有动作。

两人对坐,相顾无言。

口舌之利如木子清者,今夜难得的寡言。

忽而一颗流星划过天边,转瞬不见。

木子清抱着酒壶,四仰八叉仰躺在地,指着天上的星星,问了个天真的傻问题:洛如,你说人死后真的会变成星星吗?他们还会记得生前的感情吗?

洛如抬头,天上群星闪烁,晶亮如恋人的眼。她轻轻一叹,比了个手势:也许吧。

洛如你说,情与恨,哪一个更长久?

洛如这次没有给出回应,只静静看了木子清许久,最后莞尔一笑。

木子清抱着两个空酒坛,努力保持清醒,想等到洛如的答案,最后等到的,却只有一院风声。

第二天木子清醒过来时,洛如已不知去了哪里。矮几上一片杯盘狼藉,惟余两只滴酒未剩的空壶,和身上一件单薄的秋衣。

那个夜晚,木子清和洛如,默契地都没有再提起。

 

离一月之期还有两日。两年前的这一天,是木子清和洛如初见的日子。

木子清照例早起,到山上拜访了故人。回到家来,未见洛如身影。翻出许久未动的文房四宝,潦草做了一幅画。

洛如回来后,为木子清送过来一壶茶。

今日的洛如抹了一层薄薄的珍珠粉,脸庞倒是带了些桃花色。只是一身轻缣素练,显得人眉目略带忧愁,看得木子清无端心伤。

茶沏好后,洛如转身欲走。

木子清忽然牵住她衣袖:“且慢。”

洛如回头。

“洛如,你跟我许久,没送你什么像样东西。这幅画,你自留着吧。”木子清指了指桌角处卷起来的一幅画,低声道。

洛如点了点头。

啊,明明还有那么多话要说的,却让人从何说起。

木子清忽然一笑,扁了嘴道:洛如,我饿了,你做饭去吧,今晚我要吃红烧鱼,做好了来叫我。

洛如微微笑了笑,转身离开。

似是感应到停驻在身上的目光,在即将出门的时候,洛如回头,给了木子清一个浅浅的笑。

木子清觉得,那是他认识洛如这么久以来,最美的一个微笑。干净透彻,不带一丝负累,完完全全地发自本心。夕阳映在她清澈的眸子里,霞光下的如水双瞳,粼粼如泛泪光。

风乍起,挟了一树离离花瓣,闯进晦明不定的房间里。

 

木子清坐在黄梨木椅里,看着夕阳透过树梢,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窗影,和自己的身影纠缠在一起,说不出的孤寂。

那杯热茶里翻滚着茶叶,还冒着蒸腾的热气。

虽然日子是有些单调枯燥兼乏味,但如果可以一直这样一辈子,也别无他求了。

可惜,上天不会眷顾坏人。

木子清挑了挑嘴角。

终究还是不得解脱。

两年间的点点滴滴,彼此间的小心翼翼。

 

洛如并非哑女。

木子清听她唤过:灵毓哥哥。只是洛如不知道而已。

 

木子清后来无数次地想,如果他那晚没有去,如果他再笨一点,如果他可以装作不知道真相,早早向洛如求了亲,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可凡事没有如果,只有因果。

因果有循环,他欠谢棠儿的帐,冥冥之中,总会有另一个姑娘讨回来吧。

 

夏季多暴雨,风骤雨急。木子清在重重噩梦中挣扎醒了过来,已是满身冷汗,却还记挂着洛如,担心她夜半着凉,便披衣去了她房间,想给她添一床被子。

梦中的少女看起来并不安稳,木子清走近了,就可以清楚看到她紧蹙的眉,眼角的泪。

木子清心头一痛,就想伸手替她拂去眼泪,却听得语声低喃,柔情缱绻,满心哀伤。

她字字唤的,分明是:灵毓哥哥。

世上有几个灵毓哥哥?还会是别的灵玉哥哥?

 

那一夜,木子清彻夜未眠。

以他的心智,如何没有想过这种可能?

只是太一厢情愿,不肯去接受罢了。

那日去拜访的故人,一块墓碑,两行衰草;一个衣冠冢,两个故亡人。

毓棠之墓。

时间不对,地点不对,就连洛如的字,都不对。

洛如的字很漂亮,甚至说,太漂亮了,提笔落笔处,都与谢灵毓的字体有几分相似。

不是没想过赶她走,可是终究,没有开得了口。

原来,人总是害怕孤单的,以至于舍不得放掉一丝丝温暖。有人作伴,总好过夜夜心魔作祟,梦魇纠缠。

没有证据,洛如哪怕怀疑,自己与“毓棠”之间有什么关系,也无从求证。时间终会抹平所有伤口,他相信,他可以等到洛如接受自己的那一天。

 

可他,等来了李渊。

而洛如,等来了李渊带来的、她想知道的真相。

 

木子清看着那杯茶,升腾的热气已缓缓退去。

是自己自作聪明。

能让谢灵毓确定到公然立下“三不娶”告示的姑娘,他们之间,怎会是自己两年时光便可撼动的感情?

棠儿说,哥哥小时候到山上玩耍,不小心被草蛇咬了脚。幸好遇到一个采药少女,及时为哥哥上了药,哥哥才没有变成跛子。只是之后再寻不见,哥哥心中常常惦念。

直到几年后,谢灵毓在集市上看到有姑娘在叫卖自家制作的药粉,认出那便是当年在山林中救了他的女孩。此后,便常常到姑娘竹舍拜访,教她读书写字。两人情投意合,相思日笃。

谢灵毓对她用情至深,发誓今生非她不娶,才有了这让京城无数待字闺中的适龄小姐心碎一地的“三不娶”。

情比金坚,此爱绵长。

棠儿讲完这个故事,眼睛亮闪闪:“木哥哥,你说这算不算,只羡鸳鸯不羡仙。

  

茶已凉透。木子清端起茶,一饮而尽。

也罢。今生且如此,若有来生,但愿相见不相识。

 

李渊自然没有接到李卿。他如约来到杳芳轩,看到的就是一张紫青色的死人脸,颇觉晦气。

回去给李博义复命,李博义只奉一声冷哼:“不识抬举。我费劲心机培养出来的,也不过是个废人而已。既然不能为我所用,早完也活不得。这样也罢,省了我们不少功夫。”

当年的李卿,现在的木子清,终于不再是李博义心头的一根肉刺了。

 

周梓衿感觉自己已经有一个世纪没有见到木子清了。

他觉得自己挺犯贱,那个无赖有什么好,不见反而清净。可鬼使神差,还是拎了一壶花雕,往杳芳轩来。

踏进门里,神经大条如周梓衿者,也觉察出了深深的不对劲。

洛如没有迎出门,满园空寂,连曾经那株强壮到不可思议的海棠花,都已经彻底枯烂了。而最令人不安的,是空气中隐隐弥漫的腐臭。

周梓衿丢了酒壶,一溜小跑来至书房。

那张青紫的脸,已然腐烂地有些可怖了。

周梓衿“啊呀”一声,吓得一个趔趄,跌坐在地。

窗外忽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透过声声吱呀的窗户,扫了进来。

周梓衿不忍心看木子清破败的尸首再被雨浇湿,壮着胆子战战兢兢前去关了窗户。

一回头,却看桌子上零落散着几幅画。画的,是同一个姑娘。

周梓衿拿起一幅来,是洛如的侧颜。零落的碎发落下,遮掩了少女的表情。但眼角的两颗泪痣,依然美得让人心惊。

 

周梓衿看着看着,突然就哭了。

“早就让你把人家娶回来,你为什么总是磨叽?现在倒好,洛如不知道去哪儿了,你又死了,我以后找谁喝酒去?找谁坑我的银子去?老子有的是钱,你倒是给我活过来啊。”

越想越哭,越哭越想。反正四下没人,木子清也不会诈尸回来笑话自己,周梓衿索性哭了个昏天黑地。

待他擦干净鼻涕眼泪,才发现手里的画早被自己的眼泪打湿了。下一刻,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洛如的侧颜消失不见。画面中,是一个男人的背影,男人看去的方向,却是不远处海棠树下,少女纤细的身影。

仿佛就这样静默地守护了一世。

落款处:李卿。

周梓衿又没出息地哭了,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你既然对她情根深种,为什么不说,呜呜,你为什么不说......”

 

李卿善运墨,却极少有人知道,他如何善运墨。

李卿的墨,外面是买不到的。成品虽然是一幅画的样子,被水打湿后,呈现的却完全是另一幅画的样子。

画皮浮相。李卿的画,是一副看不懂读不透的面具。

 

周梓衿最后将他埋在院子里。

想他平生少有知交好友。好在还有个周梓衿,是唯一真心的送葬人。

书房里还有些画作成品,大多画的也是洛如。周梓衿将它们仔细收了,跟木子清一起,陪葬在那株枯死的海棠树下。

爱画如命的周大财主,比谁都知道这些画的价值。可他也比谁都知道,这些画对木子清的意义。

木子清若是泉下有知,会欣慰的吧。

平生得一知己,足矣。

 

五年后。

 

青青楼的瓦片,从黛蓝转为浅青。

日子就这样,不禁过。

后来也有人看中了周梓衿墙上挂的小品画,但是自然,多少钱都是拿不下的。

周梓衿常想,这些小品画的背后,一定也有另一番样子。可他不敢看。他怕看到的,远不是它们表面的这样洒脱。他怕自己看了难过。

他只认识木子清,也只认木子清。李卿,只是他崇拜的一个画家而已。

偶尔午夜梦回,还梦到他们坐在窗户前喝着秦桑枝闲聊天的场景,木子清眼里时时刻刻装着的,仍然还是那个街头独立的哑女。

“二两银子一幅画,你当谁都是像我这么好骗的冤大头?”

“二两银子买我一幅画,谁亏还说不准呢。”

梦中的青年还是一脸的赖皮相。

只是周梓衿现在知道了,木大无赖,卖画其实卖地一点都不无赖。

可惜,太晚了。

 

在南方一个不知名的小镇里,身着翠衣的姑娘正在药铺里忙着抓药捣药。

突然远天一声闷雷,紧接着几片乌云缓缓飘了近来。

姑娘手上一顿,急急跟掌柜的比了个手势,便一溜小跑出门去了。

“哎呀,洛如,洛如,先把这服药抓完呀!”刘掌柜的一叠声唤道,追出来时却见洛如早已跑出了老远。

“难得见这孩子如此慌张,不是什么大事才好。”刘掌柜的絮絮念着,回身进药铺继续忙活去了。

 

昨夜收拾屋子,翻出不少旧物什。其中,便有木子清许给自己的那幅画儿。

这也是她从杳芳轩带出来的,唯一的东西。

画卷已经泛了黄,再过不多久,恐怕都要被虫子驻了。

也罢,偶尔晒晒太阳吧。

于是早晨,洛如将它铺到院子里,用圆滑卵石仔细压了角。

可谁料风雨来得更早。

 

洛如一路小跑而来,到家后却还是迟了。

天上已密密挂下了雨帘。

她也顾不上自己发乱钗横,衣摆绣鞋上沾满的泥土,飞快奔到院子里收起摊开的字画儿,可惜,终究还是来不及。

画面上那个低眉浅笑的少女,此刻已被水浇透了。

洛如抱着它跑回屋里,在桌上仔细将它摊开,生怕不小心揉烂了。

 

纸面舒展,画中的却不是少女娇俏容颜。

不算精致的线条,只用黑色深深浅浅草草勾勒了几笔的样子。

一片青瓦,一个坐在窗前木桌旁低头作画的青年,一个端着茶水侍立在旁的女子,还有一株枝繁叶茂的海棠花,和偶尔飞到桌上茶水里的零星花瓣。

两个人并没有什么交流,画面看上去却十分协调,仿佛就这样平静淡然地过了一生。

洛如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幅画,却是第一次重新审视它。画面右上角,浮出了几行字:

向晚斜阳欲画屏,林山半隐鸦啼轻。

笔摹闲野炊烟近,墨遣寒香白露迎。

树翳悄将明月蔽,浊尘常往净风行。

倾壶莫论人间事,半盏残茶慰古今。  

它们真实的样子,如它主人的心事一般,轻易不肯表露出来。落款处:李卿。

这是他第一次以最不堪的身份与她见面。初见,便是绝笔。

 

洛如眼眶渐渐蒙上一层水雾。

恼人的雨天,恼人的字画。

 

明明说好了,不为他流一滴眼泪。可这种事情,哪里由得了自己?

若真可以如此决绝,为何午夜梦回时,偶尔还是会梦到他寂寞的身影,和扁嘴撒娇的样子?

 

洛如听老人们说过,堕泪痣不详,要流尽一生泪。而她还有两颗,注定要比别人更多愁苦。

彼时的洛如,还是个不谙世事的采药少女。只爱笑,不爱哭。老人们的话,半分也不信。

可命运弄人。谁能猜到她后来会遇到名满京华的京城双公子,而有了这两段缘分。

一个教会了她爱,一个教会了她恨。

一个让她背负了最沉重的相思,甚至背负了人命;而另一个,她欠不了、偿不了,她对他的一切都有口难言。她虽不是哑女,却再不愿开口说话。

因为这其中万千情绪,再不可说。

情缘?孽缘?

一世情,两双泪。

余生,怕是都要为他们流尽了。

 

你一定知道,我成全你最后选择恨我的心意。

但你一定不了解,我问你爱与恨哪个更绵长时的情意。

我曾经真的想过,找一个月光可以照得到的地方,远山闲水,青瓦小筑,和你细数风来云往,海棠花香。用我全部,护你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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